大年初三, 新春年味正浓, 小城未禁烟火，街上铺满了红纸碎屑, 阖家老小，踏着喜意，走亲访友, 逛街游玩。
寂然无声的墓园之中, 犹有积雪未化，嫦娥将唐菖蒲与白玫瑰放在墓前，半躬下身, 一边清扫着墓碑上的积雪, 一边呢喃轻道：
“妈妈,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有回过年，我们一家人起了争执吗？说来也好笑, 看到春节晚会节目有演员穿着漂亮的婚纱, 我就闹着也要结婚，爸爸妈妈竟也认真聊起来了, 妈妈说，二十三四左右结婚最好, 不能再迟，爸爸却说舍不得，二十七八也不迟, 聊着聊着, 竟不快了, 妈妈说爸爸太宠爱我了，我的坏毛病，都是爸爸宠出来的，爸爸却说，妈妈对我太严厉了，这样对孩子的自尊心不好…………说着说着又牵扯上了一些生活琐事，竟是越闹越大，大年夜地生起闷气来，谁也不肯说话，最后我说，我不结婚了，我永远陪着爸爸妈妈，正背对沉默的爸妈，都忙转过身来，让我大年夜不要胡说，开了口后，都绷不住相视一笑，好好地过了年…………妈妈，你说的时间错了，爸爸说的时间也错了，我一直没有结婚，我想陪着你们…………可你们，在哪儿呢……………”
自然是永不会有人回应的，清扫残雪的手，已冻得冰凉发紫，几乎没有知觉，嫦娥轻靠在墓碑之上，抚着那一方小小的照片，无声道：“妈妈，你和爸爸团聚了，还怪我吗………………”
“…………我没有怪大哥…………”杨戬将一张宣纸铺陈开来，以镇纸顺压好后，揽袖为父亲磨起墨来。
“那么…………”，杨天佑自笔架上拈起一支毛笔，“你是在怪嫦娥小姐吗？”
“不”，杨戬答得干脆飞快，“爱谁是她的自由，天下间没有一条法令规定，因为杨戬爱嫦娥，嫦娥就必须爱杨戬…………不爱我，岂是她的原罪…………她，已因那份检查报告，扳折自己的心，额外做了很多………我怎可能怪她……………”
杨天佑提起笔来，“那么二郎，你到底在怪谁？”
“…………我……”杨戬眸光暗沉，默默望着父亲挥毫的动作，“……我在怪我自己，怪我自己不能放下…………”
杨天佑一边低首书法，一边道：“你把所有事情，都揽在自己身上，硬逼走了嫦娥小姐，无非是要给她自由，让她对你的怒，超过对你的愧，从而可以永不被你的情感所束缚，去与她除夕之夜所追寻的人在一起………可是二郎，你骗得了她，骗得了自己的心吗？她走了，你心里的魔障，走了吗？”
杨戬垂下眼帘，他知道，他一直知道，她是他唯一的“药”，她走了，他再也好不了了…………他想到此处，不禁无声苦笑，暗哑道：“父亲，我放不下，我此生，大抵也只能如此了。”
杨天佑抬首，望向他这个自小在诸事上无需家里操半点心、睿智自持、堪称人中龙凤、独栽在感情一事上无法自拔的小儿子，长叹一声道：“你若不先放下，又怎能再拿起？”
杨戬一怔，见纸上写的是竖着粘连的“放”“拿”二字，怔怔道：“…………父亲，我不明白…………”
杨天佑将宣纸递予他心爱的小儿子，“你会明白的，你本就是几个孩子里最聪明最有悟性的，只是在此事上，太过执着，执念蔽目，障了你的心，我从前在旁看着，从未出言点引，只因你一直在‘求’，如今，你终于自己亲手‘舍’了一回，‘放’‘拿’心境只在一念之间，好好悟悟，会明白的。”
杨戬怔怔地望着纸上的“放”“拿”二字，再看向他这个毕生与书文打交道、大隐隐于世的父亲，不禁问：“父亲，当年母亲，究竟是怎么把您从终南山上拐下来的？”
杨天佑笑着又铺上了一层宣纸，“谁说是你母亲将我拐下了终南山，明明是你父亲我，将她拐到了红尘人间。”
从墓园出来，刚上车，就有一通电话过来，嫦娥望了望那屏幕上的“后羿”二字，按通接起，电话那头，低沉的声音解释着“爆料”之事，絮絮没完，嫦娥听得不耐，直接打断道：“是你，还是别的谁，我都不在乎，那些事情总有一天会曝光，现在全都爆出，也未必是坏事，我与他，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，我与你，也不会有你想的那种可能，若我哪日，真松口应了你的复合要求，你反要日日夜夜，小心你的身家性命。”
她挂了电话，驱车回到从前父母的住处，墨镜围巾，乔装下了车。
这里，已是即将拆除的老城区了，多是老人，茕茕独行于窄街陋巷之中，嫦娥踩着积雪所化的冰水滩，来到了久无人启的大门前。
家家户户的大红对联中，独这户多年如一日地清冷肃寂，一片灰沉。嫦娥寻了钥匙开门，见锁都有些锈了，她真的，已有太久太久没有回到这里了，她逃避着踏入这里，逃避在这里回想母亲的泪水，回想那黑色的葬礼，更怕回想那些曾经的温馨时光，像一把把刀子，割着她的心。
母亲走后，这里就成了一座牢，她飞一般逃离，不敢再回头，屋内诸物，皆覆上了灰尘，陈设一如当年，母亲走后，她再也没有动过，皆被时光尘封在此处，有细碎的灰尘，在迷离的光线中，随意飞舞，嫦娥想起幼时，还曾跳起抓过，不由伸出手来，手心空空地对着窗户玻璃时，忽地想起一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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